「醫療專業在醫療化的角色已消失,現今推動醫療化的力量是如同消費者般的病人、保險公司、及生技製藥產業。」 - Peter Conrad, 2007年7月
過動症真的存在嗎?我們應把心情低落視為一種疾病嗎?或只是社會無法容忍這樣的個體?
醫療化,指一種把社會問題以醫療的角度檢視並在醫療場域處理的現象,是社會共同建構的結果。做為一個精神科醫師,我很容易想像當那一張張受苦的臉龐第一次來到診間的模樣;當患者從醫院各專科週轉數十次來到精神科診間,得到一個診斷標籤而如釋重負的模樣;以及當他們症狀得到解除而感激的模樣,最是難忘。
但我也不會忽略某些令我們束手無策的患者。那過勞的職場、超長的工時、乏人照料的長輩、壓迫的帳單、令人窒息的教育、難以逃離的婚姻、無法結合的伴侶…。然而做為一個醫師,我們的職業本份,乃是從個體做介入,社會體系的改變,該交給誰?給工作到晚上九點的勞工開安眠藥,給無法結婚的同志朋友做諮商;對個體介入的意義,縱始看來是聊勝於無,卻也是患者眼前唯一的求救管道;因為,這些在社會運動裡最沒有聲音的的一群人,正是最弱勢的一群人。自然有些醫療界的前輩無法滿足於只做這樣聊勝於無的工作,所以踏入了社會運動的領域。
在自由市場化與充斥著財團法人巨頭的醫療體系下,我們該問的,或許已經不是精神科醫生為什麼要治療這些人,而是為什麼社會把這些問題推給了醫療?或許在台灣,生活再如何不濟,我們還有全民健保。社會福利可以拒絕幫忙、教育體系可以拒絕改變、職場老闆可以我行我素,但醫療不能拒絕受苦的人。試圖用面對個體的醫療來解決社會問題,是精神科醫師最無奈的舉措;然而,這種每一日在每個診間裡看來再自然不過的事情,在社會學家的眼裡,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情景。可是,以整體社會利用精神醫療的樣貎,去推論個體在精神醫療裡的狀態,難免有犯下生態謬誤之虞。
精神醫療的批評者,總是鏗鏘有力地批評著精神疾病診斷學與治療方法的不精確、不客觀、不夠量化、不夠科學。然而,最為此所苦的,不是精神醫療批評者,卻正是精神醫療工作者,與在使用精神醫療的人們。精神科醫師不是不希望給患者抽一管血液、做一個腦部影像檢查就能正確地診斷;也不可能不期待自己心裡有著百分之百的踏實,患者吃某種藥物最可能有療效。可是在踏入這行時必需有的認知是,我們得做著二十一世紀醫學裡最晦澀艱難的工作,儘管進步緩慢,也總得前仆後繼,才能繼續進展。正在使用精神醫療的人們,也跟隨著我們在這種艱難的處境中奮戰,除此之外,還面臨著幾世紀以來如影隨形的歧視。
精神醫療批評者隱而未言的是,正在使用著精神醫療的人們,若非傻子,不會被這偽科學所欺瞞;若非懶惰,不會不努力自己好起來。然而,使用精神醫療的患者,是整個社會裡最希望自己的疾病能被客觀證實的人。當社會關注了精神醫療被濫用,而且是被各個社會領域濫用的情況時,又是否同時關注了為疾病所苦的人?是否同時試著去了解了成癮者想戒斷又戒不掉的痛苦、憂鬱症如影隨形地暴發的痛苦、脫離現實的恐怖、恐慌發作的無助,而且別忘了,還得忍受批評者的訕笑?
身為一個精神醫療工作者,我的確無法確定現階段的診斷與治療工具有多精確、隨著科學進展它會如何演變、或者在未來人們的眼裡我們有多無知。但我幾乎能肯定會有有勇氣的人持續投入這個領域,受苦的人會繼續存在,批評的聲音也不會停止鞭策我們進步。